文/张锦江
丹山的迷人之处,是鸟的羽毛。 鸟羽在飘飞着,飘飞在花丛的枝头,飘飞在林子的上空,飘落在山脚下、一片大湖中。大湖方圆千里,山寨人称它为“阔滦海子”,意思是:像海一样的湖。巨湖的四周漫漫地铺泻着紫色的团团簇簇的丁香花,再往远处就是密密匝匝高大笔直的白桦林。 这是鸟族的天然家园。在寂静与喧闹中,在时光与日月更叠中,各种禽鸟儿乐此不疲地、兴味盎然地、在这广垠、美丽的地方,脱去旧羽毛再生新羽毛。 在湖的最僻静的地方,有一座用白桦树木搭建的房子,房主是一位叫做一木的年轻英俊的手艺人,他痴迷着这片湖,痴迷着湖上的鸟和飘落的鸟羽。 一木告别了家人,一人独居,与湖为伴,与鸟为伴,与鸟羽为伴。在他的不大的木屋里,屋壁上悬挂着白桦木片雕刻的鸟画、鸟羽,屋顶垂吊下鸟羽衣和各种鸟羽饰品,贴木墙一圈狭长的檀树木台上摆放着各式大小不等的木雕鸟。一木的手工技艺,在丹山这一带已家喻户晓,山寨的每月的初一集市,他就赶着一头灰色的小毛驴,驮着一堆手工品,天色微明,就“颠儿、颠儿”地去赶集了。在集市上,他用羽裙、羽饰换取一些黄米和日用品,至于小件木雕鸟与木雕画常常兴致勃勃地送给孩子们。他还会打造一些小的木凳、小的台子也是送给孩子的礼品。远近的山寨人都亲切地喊他:“小木匠”。他常报以一个甜甜的微笑,没有过多的谢意,也没有过激的歉语。他的随意与亲和,对人的真诚和厚道,给予那些相遇过的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以至孩子,都像迎面吹来的温暖的风。 这是一个美好而寻常的傍晚。 一木盘腿坐在一株老迈的柳树下,粗壮的树根裸露着,正好落座,低垂的柳条遮住了他的身影,但,他能一目了然,毫无遮蔽地看到广阔的湖面。 在这种时辰,鸟儿与山寨人都已晚归了。 湖水很静,湖面也静,到处都静。 身后,白桦林中有鸟归巢的嘈杂声。 偶尔,贴水掠过两只长脚的白鹭。 一木清秀的面庞上两条浓眉扬了扬,他的脸色柔和而光亮,黑白分明的目光中充满着期待与渴望,心胸的升腾和沉静从水面上的一丛翠玉的芦苇下沉到湖水的深处。这位美少年似乎在预感着一种神秘将会降临,或者说,是一种不可知惊人的事件要发生…… 终于,降临了。 天空陡然乍亮起来,伴随着一个怪异的叫声,一只巨如磨盘般的大鸟飞降而至,它伸露着青灰色长长的羽翅和背脊,它的最奇突之处,是在浓密的红色胸毛、脖毛中围涌着一簇人面脑袋,有一个略大的主头,从左上方重叠长出八个头来,每个头的面貌都如花容月貌的女人样,它的尾巴拖得很长,是五彩的,呈孔雀开屏状,蓬勃怒张成圆扇形,又像车轮,旋转而飞。 这九头奇鸟的出现,让一木惊异万分。他在丹山、“阔滦海子”,见过千种万样的鸟,并不曾见过如此之大,如此之怪,如此之奇的鸟。这少年的灵气与悟性告诉他,这鸟不是神就是妖,也许就是魔?他一点也没有惊慌,他一点也没有举止失控,他沉作地静观着这鸟的动静。他想着这鸟到这里究竟想作何事呢?是凶是吉、是祸是福?不得而知。 奇鸟在湖上低旋了两圈,就飞到一株高高的白桦树上栖落了下来。 不一会,一个更使这少年惊得脸红羞涩难言的一幕出现了。 白桦树浓郁的绿叶中,枝头索索而响了一阵,从那里飘飞出白晰如玉、美貌非凡的九个全身裸露的少女来。 这少年如何见过这场面?一木羞得把头低低地垂着,浑身局促不安、脸上火烫起来,他不敢再多看一眼了。对于绝美的女人,多看一眼也是亵渎呢。 然而,裸女的笑闹声不住地往他的耳朵里灌来,他听清了裸女们是在湖内洗澡了,并且相互嘻戏着。他在想,这九个裸女就裹挟在一副大鸟的羽翼里,九个女人只能合用一件羽衣,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,倘若这件羽衣没有了呢?她们又是怎么生活呢?就凭着这一件羽衣,她们变成了共用一个身子的大鸟?这实在不可思议…… 他站起身,悄然地离开了老迈的柳树下,他信步走到那株挂着那件羽衣的高高的白桦树下,他想仔细地端祥一下这件不凡的羽衣。 这件羽衣在树叉上发出五彩斑斓的光彩,它那般眩目,它那般豪华,它那般诱人,他想起自已做的那些羽裙、羽背心,在这件羽衣相形之下,是那样不值一瞧,显出土气、卑微、寒碜。一木觉得,能做出一件这样的羽衣是真了不起的事! 正入神看着,听得羽衣中有叹息声,这吓了他一跳。他朝上轻声问道:“树上有人吗?” “我在,树下的年轻人。”羽衣动了动,有人答道。 “怎么不见你的头和脸?” “年轻人,我没有头也没有脸。” 这话吓人,“你的头呢?” “被天狗咬了。” “没头没脸,怎能不死?” “我们是魔女十姐妹。头没了,还能活八百年。” “噢唷,厉害!没头没脸还能说话?” “我用肚皮说话,说的是腹语。” “听起来,是有点像鼻子塞了,嗡嗡的。不过,你头没了,能用肚皮说话,还能活这么久,真的,让凡人慕求。” “好什么好呀,我只能看衣服。” “你们十姐妹共用这套衣服?” “是的。” “假设一个人要出去呢?” “其余的人只能在洞里,不过,唯有大姐一个人可以用衣外出,其余妹妹不可这样做的。大姐是我们十姐妹一家之主。” “你是十姐妹中老几?” “老十。” “老十,你在不由自主的叹气,莫非是因为没有头?还是因为十人合用一套羽衣?感叹命运不公?” “年轻人,你不用喊我老十,我家十魔女姐妹都有好听的名字,大姐叫天帝少女,二姐叫夜行游女,三姐叫隐飞夜女,四姐叫晨翅青女,五姐叫霞羽红女,六姐叫月光白女,七姐叫彩云锦女,八姐叫弯虹狐女,九姐叫九凤灵女,我叫翠玉萤女。我叹的是命运不济,断头处还不时滴血,滴血生灾,我悔,我不甘呀!” 一木正想问个究竟,是什么让其悔意,是什么让其不甘? 湖里有人喊:“走啦,回啦!” 一木说了一声:“翠玉萤女,我该走了。” 一木说着急速地往老迈的柳树下走去,他不想看到她们,他也不想让她们看到。他隐在了密匝的柳树条后面。然而,世上有许多事都存在偶然性,他听到一声:“九凤灵女,快上岸呀!”,那边应了:“彩云锦女,我抓到一只小龟了。”彩云锦女催促道:“把它放了!”九凤灵女:“好唻!” 闻声而望,少年无意间眇了一眼那个九凤灵女。这一眼,不打紧,让少年勾魂落魄了,这是一个充满着艺术灵性的少年,只要一瞬间的印象,就会鲜明夺目地闪映地脑海里,他甚至感觉那个九凤灵女也注意到他了。他没有多想,随即逃也似地离开那里。 回到小屋,少年不知为什么,他的心呯呯乱跳着,他像犯了错的孩子。他并不是故意的,他想。他手足无措起来,端起一只木碗,喝了两口水,放下,又端起,又喝了两口水,还是放下。他这才毫不犹豫地,拿起雕刻刀,在一块桦木板上雕刻起来,他雕那张脸,那张魔女的脸,那张九凤灵女的脸。 渐渐地那张脸的眉眼显露了出来,他的雕刻刀所到之处,刀锋下的线条是那般灵巧而轻盈,流畅而柔绵,勾勒出细细的长眉,黑蝴蝶的眼晴,精巧笔直的鼻子,樱桃般的小口,梳一头凌霄髻,不圆不尖却到好处的下巴。似神似仙似魔似妖,这就是他见到的那个九风灵女的脸。 少年端祥着那张脸,又远,又近地瞧了半响。 少年没有停顿自已手中的雕刻刀,一连刻了八个九风灵女的木雕头像。 在他很累的时候,他趴在雕刻台上睡着了。 睡着,睡着,那个血红的太阳出现在他的梦里。 这是血色的黄昏。亮晃晃的太阳己经变了样,到处是血红的光,白桦林是血红的,丁香花是血红的,“阔滦海子”大湖是血红的,丹山也是血红的。在湖中洗浴的九个魔女同样是血红的……九凤灵女一手高举着小乌龟毫不例外是血红的…九凤灵女把小乌龟举过她的头顶舞着,向他走过来,她笑吟吟的,一脸红光闪烁,她四周红色的湖水顿时鼓涌起来,把她托举到湖浪的尖尖上,那尖尖上格外的红,只见越托越高,托得比丹山还高,突然,她从红浪尖上跌落到深不可测的红浪深渊之中…… 一木惊醒了。 显然,他梦中见到的不是真实情景。他见到的九风灵女举着小龟的样子,一身红光,美得让他的浑身颤栗。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?他觉得九凤灵女不该在梦中受到这般伤害。 夜深了。月亮已经隐去。 小屋木门敞开着,那里却亮着白光,这是一种如野韮菜一般的洞冥草,夜里会发光,倘若人或兽在门前走过留下影子,这草就会发出狗吠的声音,屋内的主人便会知道,在荒野之中,野兽出没无常,这草起到护门作用,如看门狗似的,又称护门草。丹山深山老林之中有许多这般奇异的草,它们都有神奇的功效。一木常从山里觅来种在屋前,日积月累种出一片百草园来,其中有一草,长像如蒲,开一朵人脸花,色红。白昼缩入土中,入夜长出来。它的惊人之处,如若摘一花,揣着怀中入眠,便可见到最想见到的人。这叫念念草。 这少年想从心中抹去刚才梦中的不快,想再见见九凤灵女。他的渴望有点迫切起来,他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,他不可否认这是无可形容的好感所至,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。这草,他并未试用过,他的家人都在山寨中,想他们了,随时可见。而他现在想见的人却不知在何处,他又是那么想见她,于是,他想试一试。 他在百草园里摘下了一枝人脸花,花蕊的香气透人肺腑。他把花儿放在胸口,摸黑进了小屋,仰天躺在一张小木床上。倒头便睡。 山野没有一点声息。小屋门口的白光里,有一个人影晃动了一下。护门草居然没有一丝反应。那人影无声无息地飘进了小屋。 一木其实那里睡得着,他微闭着眼睛,他听到心在咚咚跳的响声。他终于等待见到了那个人影。他依稀见到那娇小、妖娆的身姿,她双手抱在胸口,显然,她是一丝不挂。他的脸发烫起来,额头上冒出了汗,胆胠地问道:“你是谁?”,人影答道:“我是你想见的人?”,少年慌了手脚,语无伦次地说:“你是九凤灵女?”,那人影又答应说:“正是。”,少年说:“那,我点灯……不,我先给你披一件羽衣。”,少年手忙脚乱摸索了一阵,从小屋天顶吊着的羽衣中拿下一件,那是一件孔雀毛做的羽衣披风,递了过去。那人影接了,披在了身上,且说:“这衣,又轻又软,真好。” 一盏陶瓷的松子油灯点亮了。 一屋子黄澄澄的光。 一木见到了他想见到的人。这人离他近在尺咫,他甚至能嗅到她身上的体香。 柔和的灯光裹映着她的脸、她那黑蝴蝶的眼睛、她那纤细的脖子、她那别致的发髻,孔雀羽披风熠熠发光。她那般完美无缺地如一座雕像地屹立在他的面前。 少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。 少年说:“我这里太小,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。” 九凤灵女说:“我们住的燕子洞,也不见得比你好,到处都是燕子拉的屎。” 少年让她坐在木床沿上,九凤灵女也没有客套,一屁股坐了下来,离他更近了,他在床沿的另一头坐着。其实,他在雕刻工作时,通常坐在一张他自已打造的椅子上,椅背、扶手、椅腿上都是鸟,是一幅百鸟朝凤雕像坐椅。 九凤灵女的随意、亲和的举止,让一木的紧张、拘束一时放松了许多,他关心地问:“你都好吗?” “好啊,没有不好的地方。”九风灵女,大大放放地手一摆,尖尖的十指翘了翘。 “先前我做了一个梦,你手里抓着一只小龟,从浪尖上跌进了浪谷的深渊里,我想你会受伤了。” 九凤灵女咯咯地笑起来,笑得弯下了腰,说:“我哪里受伤啦?这不好好的!你看到我举着抓到的小龟啦?” “看到啦。” “其实,我也看到你了。” “在火红的落日里,你真好看。” “我好看?”九凤灵女的脸颊浮上一片绯红。 “好看。”一木格外坦诚地强调了一句。 “是小哥说得好。” “我不叫小哥,我叫一木。寨子里人喊我小木匠。你看,这把椅子就是我打造的。”一木指了指那张百鸟朝凤椅。 九凤灵女细细端祥了一番,说:“一木,你的木工手艺真不错,鸟儿都像活的一样。” 一木站起身来,拿过一张木刻画,问道;“九凤灵女,你看这是谁?” “啊,这是我呀!”九风灵女接过木刻画,爱不择手地惊赞道:“刻得太像了,刻得太像了!” “再看看这个头像。”一木又拿起一座木雕头像,说:“这个像你吗?” 九凤灵女放下木刻画,又捧起木雕头像,一看小嘴儿珉笑道:“这个更好,你这么有本事呀,活灵活现的,不仅眉眼都像能动起来,连头发也一丝一丝地飘飞着。” 九凤灵女用指尖儿轻抚了一下木雕的脸颊,说:“太让人喜欢了。” “想要。” “这就送给你。” “那你没有了?” “你看,我还有七座。” “一木,你怎么想起来雕刻这许多?” “你说呢?” “我不知道,哪你能告诉我吗?” 少年一时语塞了,结巴起来说:“不告诉你。” “不嘛,我要听。”九凤灵女矫啧地一扭。 少年低垂下眼帘,仿佛喃喃自语地说:“想留下你的模样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喜欢!” “一木,你不是说玩话吧?“九凤灵女收敛了笑容说。 “九凤灵女,我是很认真的。难道,你不觉得,我怎么想见你呢?你不想见我?” “我不是来了吗?,不过,你想过没有,我不是凡人,而是魔女呀!” “我不管。我已在你们湖中洗澡藏衣的树下,向你那没头的翠玉萤女小妹打听了你们的来历。” “是的,翠玉萤女也把你对她的询问告诉了我,她说,你是一个很纯朴、诚实的年轻人。” “她又看不见,怎么知道?” “她从你的语气中听出来的。她的头没了,她的内心是痛苦、煎熬的,天狗的牙齿在她伤口上留下了无法摆脱的魔力,伤口流着血,一到黑夜降临的时候,魔力就出现了,我们就会飞出洞穴,在有人住的寨子上空飞来飞去,血滴落在木屋、草舍、石洞上就会带来不幸与噩耗,如若滴在孩子的衣服上,孩子就会失踪、不知去向。” “你们是魔女,就没有办法消除天狗牙齿的魔力?” “我们虽是魔女,并不想害人。我们的大姐时不时地给人类发出预警,避免伤害无辜,但是,人类常常无视或忽略这些预警,以至悲哀还时时发生。其实,我们夜里怕光、怕响声、怕狗吠,只要能做到这些,我们就不敢飞近,祸事就不会发生。如果,天狗咬的伤口癒合了,头又回来了,魔力也就消失了!” “现在,我才明白翠玉萤女说的:我叹的是命运不济,断头处还不时滴血,滴血生灾,我悔,我不甘呀!原来是这样,你们的遭遇也让我难过与愤慨,这个可恶的天狗!” “我把我们的秘密都告诉你一木了,你不怕给你带来不幸吗?” “不怕!” “实话告诉你吧,今天,我来这里也跟翠玉萤女说过,翠玉萤女说,去吧,见见他,这是好事,也是你们的缘份。她替我保密,魔女都会分身术,我把假身留在她身边,真身偷偷地到了你这里。因为黑夜还得飞出去。” “是吗?我得摸摸,是真身还是假身?”一木大胆地走近身来,坐在九凤灵女的身边,伸手捏了捏她玉色的小手说。 “你好坏。”九凤灵女故意地把他的手甩开。 一木的脸涨得通红,额头汗又冒了出来,赶忙说:“生气了?” “没有,我哪里会这么容易动气呢?”九凤灵女站起身来说:“我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,大姐知道了,我私会你,那可不得了。临走了,我提醒一下,山寨赶集日,大姐会去,给寨人发预警,你去瞧瞧。不得有误。” 一木拉着九凤灵女的手不放,说:“我正想,为你们做点什么事,你让做的我决不会耽误。” “那就好。我身上这件披风就借用了,下次见你还得穿。头像我带回去,还得找个燕子窝藏起来。” “下次什么时候来?” “你想我,我就来。把我手放了。” 一木依依不舍地松了手。 九凤灵女呼地一声,那件羽毛披风变成了大翅膀,拍拍飞出了小屋。 羽毛披风的变幻,使一木惊呀不止,他说了一声:“魔!” 那天,一木赶得灰毛驴赶集了。一路上都有打招呼、问好的人,在到达集市中心后,他一面交易驮来的工艺品,一面在观察寻找九凤灵女所说的她大姐会现身示警。行到一处,只见人群熙熙攘攘,围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在说话,他觉得这面容、衣着似乎哪里见过?他不由得将灰毛驴拴在了一根市集拴牲口的木桩上。他闪身挤进人堆。 待他挤到最前站定,仔细一瞧,果然,那身羽衣正是在湖畔白桦树下见到的那件。毫无疑义,那是魔女大姐天帝少女了。看起来,与九凤灵女的年纪不相上下,只是头颅略大一些,体形稍丰满莹润,一副端庄沉稳的气度,透出不凡的美质。 她在面对一个老妇人不紧不慢地说着话,围着的人安静了下来。一木听得明白。 只见她伸出长长的食指,点着老妇人平张的一只手背说:“老人家,你看你的手指甲是下窄上宽,说明你天生体质好,从小能吃苦耐劳。再看,这么大年龄了,指甲还是光鲜、红润,甲面没有一点凹陷,一定能长命百岁!”说得老妇人,咧开没牙齿的嘴呵呵直笑。上来一位年轻姑娘,伸手便问:“看看我的指甲吧?”,她歪头一看,即说:“姑娘,你的指甲像涂了油一样,光滑得像玻璃,是富贵指甲,要风有风,要雨有雨,找个婆家生儿子去吧。”,说得姑娘一脸羞色,咯咯地笑走了。又一个后生挤到前面,伸出粗壮的手说:“仙姑,也瞧一瞧吧。”,她眼睛眯了眯,又睁得很大,说:“哎唷,好呀,小伙子,你看,你指甲下部的白色月牙形,五个手指都有月牙,你的运气好极了。”,小伙子满意地走了。现在围观的人都认准了这位仙姑定是女巫师为人卜卦的,抢问的人更多了。一木想,三个的指甲相都好,没有听到一句预警的话。他正想着,又一个中年妇人伸手问指卜。这是一只干枯无血色的手,她稍作端详,便说:“这位大嫂,你的指甲如冬天糙毛的冰块一般,没有一丝光质,你可要注意了,稍不当心就有血光之灾。”,吓得这个妇人面如土色,逃离而去。一木认识这是东寨阿葵的娘。接连而来的是个长相富态的男人,手伸出来肉鼓鼓的,说:“我的不知咋样?”,她微微摇了摇头说:“这位大哥,你的指甲线条浅,且松散,如阴天的云,模糊不清,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,有点麻烦。”,富态大哥灰头土脑地走了。一木也熟,他是小全的爹。再一个伸出手指的是个长脚男人,比魔女大姐高一头,嗡声嗡气地说:“我也试试。”,魔女大姐说:“大个子,你人长指甲短,甲面坑坑凹凹,还有散沙状小白点,大不妙呀,危在旦夕。”,大个子吓得腿也软了,一一拐一拐地走了。这不是小云的舅舅吗?后来的大约三四个的指甲,不是有裂纹,就是指面发黑或者指甲光泽不均匀,魔女大姐没有一句吉语,都是凶兆、恶运,听得围观的人骨寒毛竖、大惊失色,一哄而散离去了。一木把这些即将倒霉的人记在了心里,他们都是乡里乡亲的熟人。 眨眼间,魔女大姐不见了。一木解绳牽着灰毛驴颠儿颠儿的往回赶。他必须马上赶到受魔女大姐预警的寨人家里,告戒防范的办法。于是,他一一访问了阿葵娘、小全爹、小云舅,还有三四个占卜不吉利的寨人,给他们带来了护门草,还有会发光的洞冥草,让各家各户、屋前屋后撒上这些草。并再三叮嘱夜里一有动静就敲床击锅,人喊狗叫起来,彻夜点燃火炬、柴堆。 接连闹了半个月,山寨安好无恙,没有发生一件不测的事。 不过,一木与九凤灵女私会的事还是败露了。 魔女大姐早有疑心,不是事先有人泄露了天狗咬头滴血的秘密,山寨的防范,不会这般万无一失。 一群无知的燕子把一木赠给九凤灵女的羽毛披风啄露了出来。那个泄密者的疑点,立即指向了九凤灵女。九风灵女向大姐如实诉说她做的一切。她没有任何隐瞒事因,她很坦然无悔,听任处置。 魔女大姐与九凤灵女作了一次严肃的谈话。 魔女大姐面无表情地说:“九妹,我们的处境如此艰难,陷在天狗魔力圈中挣扎,这些你是知道的,你不该惹出别的事来!” 九凤灵女坦诚地说:“我没有惹事。” “你看你,还在嘴硬。为自已狡辩!” “我没有做错什么?哪里是狡辩?!” “你难道不清楚,魔与人有两界之分,两者交往是没有结果的,你想过没有?” “没有想过。” “不要犯傻,大姐是爱你的,你还是自已去了结的好。” “我怎么了结?” “断了念想。” “我做不到。” “如果你执意不肯做,大姐来做了。” “咋做?” “关进深山里,让你们永不能见面!” 九凤灵急了,说:“大姐,千万不要这样,你知道吗?九妹心里已经有了他,他是一个多么纯洁的少年,又有高超的才艺,大姐,你怎能这样狠心关他呢?你知道心灵上的东西是关不住的!” “不说了,自作自受,随你去吧!” 大姐生气了。九凤灵女自感无能为力,大姐执意做的事她一定会做的。过一会,大姐把一木给她的羽披风给了她说:“想通了,把它退了。”大姐还想挽住她的心。 可是,晚上,她偷偷地再去一木的那幢小木屋时,己是人去楼空。一木不在了。小屋里羽裙、木刻画还有七个她的木雕头颅都安好无损。她失望地走了。并扣上了木屋门。 她回到了燕子洞,躲在一个角落里低声抽泣,想想伤心。此刻,她听到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话。看看周围没有人,姐妹们在魔力裹挟下都去夜飞了。再听,这声音就在脚旁边,抬起脚来,看到一只小乌龟,小乌龟伸出头来说:“小姐姐,别哭了.我是小龟多多,就是你放生的那个小龟。小姐姐的苦衷我都知道,我是小仙,但,通晓人间百事,只要照我的去做,天狗的魔力会解除,小姐姐把身子俯下,我贴着耳朵给你说个秘密。”,多多在她耳边说了一阵,说得她直点头,又说:“你跟我走吧!” 小龟多多也能飞行,九凤穿了羽披跟着飞去。 他们一前一后飞到一座深山谷里,小龟在落停的地方说:“洞口用大石封了,一木就关在这里。” 小龟从嘴里吐出一个燃着的火把,递给了九凤灵女,又用嘴顶那块封洞的大石,居然把大石移开了一个裂缝,足夠两个人走进去。小龟说:“小姐姐,我走了,你去会一木小哥哥吧。” 她望着小龟飞去的背影,说:“小龟多多,你真好,谢谢你。” 谁料到,洞内灯火通明,洞壁与洞顶都有火光。九凤灵女见一木正在全神贯注地在石壁上雕刻画像。九凤灵女欣喜万分地喊了一声:“一木!” “啊,你来啦?”,一木停了手中的雕刻刀,奔了过来,一把抱起九凤灵女转了两转,说:“我想,你会来找我的。”,九凤灵女说:“多亏那只小龟多多帮忙,否则我那能找到你,我想我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 “好了,放下我吧,我的腰也被弄疼了。” 一木满脸兴奋地说:“哪来的小龟?” “就是你见到的,我举在头顶的那只小龟,它倒是一个小仙呢,我放了它,它来报恩了。” “是啊,世上万物有情呀!” “你我不都是一样。” 一木在九凤灵女脸颊上吻了一口,觉得她的脸蛋滾烫。 “别闹了,你怎么来的?” “是你大姐把我送来的,她说,给我换个地方。我说,不用。她说,不走也得走了,这是魔女的规矩。我被她一爪就抓到这里,还用大石头封了洞口。在黑洞里,我找到了会燃烧的火鱼,敲击火石燃点起来,这到处挂着的,吊着的都是火鱼。我幸好身上带着雕刀、锥子、小锤,没闲着,就在石洞壁雕画了。你不妨看看。” “一木,大难临头,你还这般有兴致,我得佩服你的胆识与勇气。我倒看看你雕刻的是什么?啊,又是我呀!” 这幅雕壁画上,是九凤灵女穿着孔雀披风的站立像。风姿绰约,娴雅秀丽,楚楚动人。 “啊唷,你把我雕画得太好了。” “你本来就是这样呀!” “一木呀,你让我感动得不能再感动了!我快乐得不能再快乐了!好消息来了,我们有救了,天狗的魔力要解破了!” “说说吧,也让我感动、快乐一下。” “小龟仙说了一个秘密,只要你雕刻一个与我十妹一模一样的头,然后涂上小龟的唾唌,按在断头的脖子上,新头就活了。滴血止住了,魔力也消失了。赶紧做这件事吧!” “啊,太好了!我马上就雕,你说说,你十妹长得啥样?” “其余都跟我一样,只是眼晴不一样。眼睛咋不一样呢?” “这么说吧,你的眼睛像黑蝴蝶,十妹的呢?像什么?” “啊,我明白了,像红蜻蜓。是这样说吗?” “对了,对了!红蜻蜓,红蜻蜓!这个好漂亮的眼睛。” 一木说干就干,在石洞壁上锥下一块圆石头,一屁股坐在石洞地上专心致志、一丝不苟的雕刻起来,他只花了三四个时辰就雕出一个栩栩如生的十妹头像来。他捧在手里左右看看满意了,就站起身来说:“看看像不像?” “像,像极了。” “那双红蜻蜓的眼睛呢?” “是这样,比我好看。” “都好看,美的不一样。” “不说了,我赶紧走了,她们要夜飞回来了。你等我,我会来接你。” “我等你好消息。” 九凤灵女抱着十妹的头像急急地飞走了。 那只九头大鸟飞落在洞口时,只见九凤灵女双膝跪着,口喊:“迎候大姐和众姐妹。”,大鸟的中央大姐头皱着眉说:“胡闹,你又去私会了?”,九凤灵女说:“是的,我带回了十妹的头颅,不过是石雕的,雕刻者是一木。”,大姐说:“你什么意思?”,九凤灵女说:“我要把石头颅按在十妹滴血的脖子上。”,大姐说:“你是说梦话啊?”,九凤灵女说:“我句句真话,然后,在石头颅涂上乌龟的唾唌,头就活了,血就止了,天狗的魔力就消失了。”,大姐眼珠瞪大了,说:“有这种事”,那个没头的十妹肚皮嗡嗡直响:“我的头有了!我的头有了!”,九凤灵女说:“不过,我有一个恳求?”,大姐说:“有什么恳求?说吧。”,九凤灵女说:“大姐放我走!”,十妹喊:“大姐,答应她,放她走!”,大姐说:“我应允你。”九风灵女起身走到大鸟旁,把石雕头按在十妹的脖子上,喊了一声:“小龟多多出来。”小龟多多应声而出,低头在九凤灵女的口掌里吐唾唌,九凤灵女不住地往石雕头上抹,抹了一阵,那头活了,睁开眼,嘴唇动了动,亲切地喊了一声:“九姐,谢谢你。”,九凤灵女流泪了,大姐与众魔女都流泪了。十妹扭了扭脖子,那里不再流血了,天狗的魔力解了。 “大姐,众姐妹,惜别了。”九凤灵女说。 “等等。我们送送你。”大姐说。 曙光降临到大地上。从黑夜中挣脱出来的九头大鸟迎着金灿灿的晨曦飞起。 九凤灵女的孔雀披风大翅五彩缤纷。她在燕子洞口上空盘旋了三圈,依依不舍地喊着:“小龟多多,谢谢你!” 九头大鸟一直送到山谷的深处。 一木早已守在山谷的洞口,他欢欣鼓舞地向空中挥着手。 九头大鸟飞走了。 九凤灵女驮着一木飞向那座温暖的小木屋。 故事取材 《大荒北经》 原文:有始州之国,有丹山。有大泽方千里,群鸟所解。 译文:有个始州国,国中有座丹山。有一大泽方圆千里,是各种禽乌脱去旧羽毛再生新羽毛的地方。 原文:有神,九首人面鸟身,名曰九凤。 译文:有一个神人,长着九个脑袋和人面鸟身,名叫九凤。明.蒋应镐图本.九凤:九凤,即九头鸟,长有九个脑袋,这九个脑袋之中有一个是主头,其余八个从左上方重叠长出,每一个脑袋都是人的面孔,颈部以下是鸟的身子,是人们崇拜与信仰的鸟神。 |